“和平,惊叹号”(鲍·瓦西里耶夫)
信写得太长了,是吧?可是短了怕意思走样,短了甚至我给自己也说不清,当时怎么会那样。
五月五日,胜利前四天,我妈妈死了。我不知道她怎么死的,我在上班,回来见她象熟睡一样躺在那里,所以我想,她没有受什么痛苦。丽达和她丈夫一起来奔丧,她丈夫仪表堂堂,戴着一顶呢帽:当时戴呢帽的人还很少见。丧事从头到尾都很顺利,郑重其事地给妈妈送了葬,甚至还举行了相当不错的葬后宴:丽达带来了食物和一瓶酒。来宾中有邻居、熟人、安娜·格奥尔基耶芙娜、丽达和丈夫——妈妈大概不会想到会惊动这么多人,她非常拘谨、谦恭和好静。丧宴上大家忆起妈妈,心虔志诚,温情脉脉。安娜·格奥尔基耶芙娜却在连连劝我,要我在尤拉回来之前搬去和她同住。我静静地听着她的话,同时自己心里一直想着尤拉的嘱咐:‘照看好妈妈。’虽说是在丧宴上,妈妈才刚刚安葬,但安娜·格奥尔基耶芙娜却怎么也掩饰不住自己的喜悦心情。不过我自己也不怪她,所有的人都理解她,因为我们安葬我妈妈是在五月八日,当时尤里·特列季雅绍夫中尉还活着,不伤不残。
您记得吧,在后方——我说的是莫斯科和莫斯科郊区,前线或其它地方也许与这里不同,反正我们这里那些天收音机不断地播送歌曲、进行曲、英雄人物和英雄事迹的故事,接着又是歌曲和进行曲。所以大家都知道,战争转眼就要结束了,不是今天早晨,那么明天晚上也势必结束,因为战争实际上已经结束,因为柏林已经攻陷,红旗已插上了国会大厦,希特勒和其它坏蛋们有的死了,有的抱头鼠窜了,我军已与美军在易北河上会师,所以眼下——我们当时都这样说——已不是战争,而是彻底清除希特勒的残渣余孽。那些保全了性命的人该划十字祝福了。不过如果说实话,划十字祝福的是那些母亲和妻子,她们感谢命运保全了她们最可爱的、唯一的亲人,无论是身为教师的安娜·格奥尔基耶芙娜,还是我这个共青团员,都在妈妈的丧宴上庄重地划十字祝福:不是为妈妈祈祷冥福——我说的是实话,纯粹的实话——而是为尤拉祝福,因为当时不是祈祷安息,而是祈祷健康,不是为死去的人,而是为活着的人,不是为死亡,而是为生存,因为人们见到的死亡太多了,哭泣得太多了,非亲眼见,是不会相信的,而我是知道的,我递送给千家万户的并不都是前线寄来的平安家信。
当天——也就是安葬妈妈的那天,五月八日——丽达就和丈夫回莫斯科了。我们又坐了一会儿,说了一会儿话,然后收拾好碗碟,安娜·格奥尔基耶芙娜便要我去她那里过夜:说是这里只丢下你一个女孩子,会整夜哭哭啼啼的,不如到我那里去得了。于是我立刻跟她去了。好象神差鬼使一样。
我已告诉您,那时我已满十七岁,虽说个头儿没长多少,但成熟还是成熟了,我已不再穿孩子衣服,而是穿妇女服装了,虽说都是些自己做的或旧衣服改的东西,我要说的是,有一次我要钻被窝时,安娜·格奥尔基耶芙娜看见了我,她非常吃惊,而且喜出望外,不顾我已满面绯红,硬叫我当着她的面前前后后转动身子,她笑得十分开心,还说:‘瞧吧,我们的尤拉也会吃惊的,是不是?走时,你还是瘦羊羔儿一样的小丫头,回来一看,你已成了长出犄角儿的小母羊了。’一边转动我的身子,一边笑,我也笑,不过也哭。悲喜交集,祸福双至:一方面失去了妈妈,一方面盼来了胜利。然后我从她怀里挣脱出来,一下钻进了被窝。她亲了我一下,自己躺到床上(我睡在尤拉的长沙发床上),便睡着了,而我却久久不能入睡。她的目光让我浑身上下都感觉到了,您能想象得出吧?那不单是女人的目光,老太太的目光,而是婆母娘的目光,您理解吧?她是在为儿子相我,打量来打量去地仔细端详,我对这一清二楚,因而幸福与痛苦的潮水在心里浑然合流,翻作巨浪——伤心与兴奋各参其半。随后我又久久思念尤拉,想象着我们如何相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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